2017年3月16日 星期四

酷企鵝阿姨

昨天陪伴的同學早上告訴我,他的鑰匙好像遺落在病房。好人做到底,加上我又有腳踏車,就又騎車回醫院。中午要趕回去上班,我打算用最短的時間搞定此事。穿越一樓急診室,眼前電梯正好開門,一個箭步我擠了進去,門剛好關上。

醫院和昨天一樣熙來攘往,有時你會懷疑怎麼這麼多人都擠到這來,尤其還是這樣週間的白天。這座位在思源橋頭的區域醫院,聽說承載著新莊、泰山、三重一帶的居民,怪不得。

「要去哪一層樓阿?」
靠近門邊的是一位老爺爺,盯著樓層鍵盤,準備幫大家按樓層。
「五樓!」「七樓,謝謝!」
後頭的人此起彼落喊,老爺爺發現我沒出聲,轉頭看我。
「我也在七樓,謝謝!」

靜默,然後等待,身後兩三人,此時交談起來。我本能抬頭看,哎,正好,就是昨天推我同學去手術房的阿姨哩!

一個大概五十多歲的阿姨,特徵明顯,她的眼睛下掛著大眼袋,讓她看起來真像卡通人物酷企鵝。這阿姨特別熱心,昨天趕到手術房時,她像老媽一樣提醒我同學這個那個,看我站在旁邊愣著,也把待會我要去哪等、可以做些什麼,三兩下但完整地吩咐完畢。

原本還擔心,回來醫院不知道要找誰問起,有個熟面孔真是太好了,我打算等一下出電梯後,就請阿姨幫忙。

阿姨是跟我身後的一對夫妻聊天。
「昨天推你爸爸進開刀房,你爸爸跟我說:『等會,我打電話找我女兒來』,我好羨慕你們。」
那個看起來像是女兒的人,或許還在擔心父親的病情,生生地回了幾句什麼。
「像我,因為我爸爸先走了,我來不及照顧他。」
「噢,你爸爸是去哪了?」那位女兒一時之間沒聽懂「先走」的意思。

酷企鵝阿姨舉起右手,用他的食指中指在空中劃出一個「走路」的狀態。
「先走了阿,就是這樣,那時候我還太年輕,在外地忙工作,他走的時候,我來不及陪他最後一程。」
「昨天聽到你父親說要打電話給你,我就好羨慕。你爸爸還有一個女兒可以商量,我爸爸….

說到此,酷企鵝阿姨的眼眶泛紅,竟然就掉下淚來。她一把抓下眼鏡,眼角抹抹,又擠出一個笑容,看向眼前她所羨慕的幸福女兒。

旁觀的我們都安靜了,這個不該忽然掉淚的場合,因為她而有了一點不同。時空好像被劃開來,坦露出一方特殊的時空,一個讓人「觸到了」(touched)的心理空間。稱之為心理空間(psychological space),是因為這樣的時空感,都異於平常「物理性」的空間時間。結界之內,時間是慢了,也是快了。她領我們切換到另一個世界,「為人子」的共通經驗瞬間一湧而上,讓我們浸在裡頭──思量、感通、感動….

電梯門開了,酷企鵝阿姨往前走,我跟了上去。她走進護理站旁一間類似工作人員的準備室,在洗手台前洗臉。我站在門邊等著。一分鐘後,阿姨走出來了。

「阿姨,我是昨天那個跟同學來開刀的,他有一把鑰匙掉在病房,我想來找一找。」
「喔喔!是你呀!哎呀,不知道還找不到的到,你怎麼不直接進去找呢?」
「怕現在已經有別人住進去,不好意思。」
「哎呀,不用不好意思,來來,我帶你去!」

這時才看清楚,她胸前名牌上寫著「庶務員」三個字。庶務員?這是醫院的什麼編制?怎麼從來沒聽說過。

阿姨領著我,回到病房,在病床旁翻翻找找,又幫我去詢問了路過的護理師,終於在護理站找到了鑰匙。酷企鵝阿姨拎著鑰匙走來交給我,一派喜悅得意的神情,然後不忘多念一句:「鑰匙要放好啊!這麼重要的東西。」

我握著鑰匙,還搞不清楚剛剛那三秒掉淚的阿姨,現在怎麼又神采起來?庶務員,這大概是醫院裡最低階的工作吧!處理醫護人員餘下的一切小大雜亂,包括照應這種回來找鑰匙的糊塗事……..。然而,她是如此投入且開心地做著這份工作,無微不至到有點嘮叨的地步。

傳了簡訊給那位同學,鑰匙找到了,請他安心。我再次和酷企鵝阿姨道謝,然後下樓離開。

沒時間多留,物理世界的遊戲規則,依然不由我們多所停留。我走出醫院,快步走向腳踏車。台北今天的天氣很好,回頭一望,那灰色的思源橋,彷彿更光亮了些。

沒有留言:

烏來的隱士-老林

  昨天開始,我一堆台大保育社的朋友,在臉書上為一個長者的離世而哀悼。雖然我從未有機緣見過他,但早在大學時期,這個人的名字就不斷在這群朋友口中出現。 他叫老林,一個獨居在烏來山區的老人。蓄鬍、長髮、衣衫襤褸,住在簡單的工寮裡,與狗相伴而生。如果你在山裡遇到他,會以為他就是一個流浪...